解開檔案中的密碼
檔案及史料是史學研究的基礎素材,得見珍貴的史料,往往是歷史研究者一大樂事。在臺灣的田野中,常常可以見到寫在石頭上的歷史,如臺北縣新店山裡的「小補碑」南投縣日月潭水社的「殉工碑」等,閱讀碑上所載文字,彷彿搭乘時空轉換機重回歷史現場,當時的歷史圖像重新躍然紙上…
◎作者:林蘭芳,摘錄自《檔案的故事第三集》(台北市:檔案管理局,民94),頁177-182 。
檔案及史料是史學的基礎工事, 得見珍貴的史料, 往往是歷史研究者一大樂事。英國左派史家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 1917-)在《論歷史》一書中, 曾提及年鑑學派史家在法國鄉間尋獲檔案時, 總不禁歡喜地行走在鄉間小路上。在臺灣的田野中,更多時刻我們可能碰到的是寫在石頭上的歷史, 以重建先人的生活與思想: 筆者曾意外在臺北縣新店山裡偶遇「小補碑」,碑上記載日治時期當地士紳和公學校日籍校長共同在行路難的地區修路,以便利行人到佛堂參謁。也?在南投縣日月潭水社見到「殉工碑」,碑上記載著日月潭水力發電所殉難工人名字, 他們來自水里、埔里甚至中壢、桃園, 卻都因為工程意外而埋骨在日月潭邊。每次面對史料, 心中感懷深刻, 恰似搭乘時空轉換機回到歷史現場。
從寫在石碑上的歷史,不免聯想到金匱石室之書。自古許多檔案庫就以堅固的建材建成保存處所, 顯見檔案的重要; 如果沒有保存良好的史料, 後世如何得見類似司馬遷的《史記》這些偉大史著?由於史料與史著有著重要關聯,歷史學門中一手史料和二手史料的鑑別是基礎功,其中檔案尤屬於一手史料的最高階,是歷史著述的基本柱石。
我自撰寫碩、博士論文以來,曾數度深入檔案,體會良多。我的碩士論文範圍為中國現代史, 討論抗戰時期鎢銻錫汞等有關軍需特種礦產的統制,主要參閱「資源委員會檔案」。這批檔案隨政府南遷,檔案本身的身世經歷, 彷彿也是中國現代史的一頁。當年我在中研院近史所參閱已經經過整理的原始檔案, 發現愈是抗戰末期的檔案, 紙面愈黃, 紙質易碎,閱讀時得小心翼翼。這令人聯想到, 抗戰年代生產出檔案的物質條件是頗為艱困的。檔案中另有油印紙本, 油刻書寫的報告上, 記錄各地特種礦產的價格、工人們生活的情狀、貴重的特種礦產走私和運送的情形,透過檔案,當時的歷史圖像重新躍然紙上。
資源委員會的檔案多是白話文手寫稿, 或用毛筆、或用鋼筆, 書寫以草書體行之, 雖然可以讓讀者我充分享受方塊字的線條之美, 但美則美矣, 這草書體到底在寫什麼?得展開解碼過程。首先需要的是「耐心」,乍看不懂的,千萬不能輕易放過,因為說不定藏寶圖就在其中。耐心地以史學方法抽絲剝繭, 判讀檔案記述的上下文, 配合同時代期刊雜誌的記述, 相處既久, 相看兩不厭, 漸能從背景知識進入當時時空氛圍, 解碼能力也逐漸增強。每每某日某時某刻, 辨得一字一句,我豁然開朗:「賓果!就是這樣!」即使只有幾秒種的雀躍,馬上又得面臨下一個密碼,但找出正確的意思,就有接近真相的可能, 真是快樂無比!這種快樂的心情大概不會輸給行走在法國鄉間的年鑑史家。
博士論文以日治時期臺灣的電力事業為題, 電力事業不是理科工的範圍嗎?要進入電力事業的技術範疇, 實非歷史系出身的我所能,但幸得因緣之便, 在貴人的協助之下進入臺電新莊倉庫, 看到日治時期日月潭水力發電工程的設計圖時, 簡直傻眼!由於專業的不足,得拿出耐心, 尋思到底這些珍貴的設計圖可以告訴我什麼。因此以自己有限的知識, 在設計圖上, 順著通電鐵塔和電線, 一邊觀察, 一從去發掘含蘊在技術層面之外的歷史。從鐵塔沿線來看, 電線多半延伸到各地的製糖廠, 電話線亦隨附之。又在圖表裡發現, 在日月潭工地中日本技術人員的宿舍和臺灣工人的住所是分開的。再從當時的雜誌和相關資料來看, 臺灣未能生產的鐵塔是由日本進口, 高雄港是主要輸入港,然後再分別運至各地。了解這些細節,對於建構歷史有何幫助?我們得以了解在臺灣, 電力事業從無到有的過程, 在肇建時期裡一步一艱辛, 以傳統工具運送, 這過程當然有臺灣工人的參與。如今到處可見的電線鐵塔, 或許有破壞景觀之嫌, 但是這些電線就像臺灣的血管,輸送的電力是臺灣經濟和民生的維生必需品。
在撰寫博士論文的過程中, 另有機會到日本搜集資料。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提供了1930 年代籌建日月潭水力發電工程的電報書信往來, 電報字體多用片假名書寫, 需先判讀文字, 再了解其內涵。常碰到官文書的「候文」,需使用有限的知識來解密,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心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因為知道,若不能正確解讀出檔案內容,就會建構出錯誤的歷史圖像,豈可不慎?
到後來接觸「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時, 對其中的候文已覺家常便飯, 但此時發現更困難的是日文的草寫體, 這又是辨識的另一項挑戰。早期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曾開辦「臺灣總督府公類纂解讀班」,由劉元孝老師主講,後來因故停辦。如今該院臺史所研究人員周婉窈和鍾淑敏延續其精神,聚集學者、引領學子, 由曹永和文教基金會支持,開辦「日文文獻研究會」,以解讀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為主,歷史學門中的博碩士班學生和老師共同參與, 在分組解讀的過程中, 學界有機會相互切磋學習,是令人期許的良機。盼經過更紮實的訓練,學人可以利用檔案寫出更好的歷史著作。
作為歷史學門的學徒, 一生恐怕都和檔案脫離不了關係。能得見重要檔案, 如擁良侶, 這當然是很重要的, 但若要回到歷史真實, 正確的解讀也是不可忽略的過程。面對檔案, 我心存敬慎, 希望能具備良好的知識背景和基本工具, 期能真實無誤而精準的掌握它。以此自勉。